夜深了以后,紫禁城四四方方的宫墙内只听得太监的巡夜声,穿透高耸又深长的宫墙一层一层传来。养心殿的暖阁里却仍燃着一盏烛光摇曳的蜡烛,将大殿偏隅一角染成令人意乱神迷的暗红色,载湉此时就坐在忽明忽暗的烛光后,被夹在美好回忆与残酷现实之间备受折磨。

他的目光顺着窗外如水倾泻般的月光,一直落在远处偏殿漆黑的门外,他似乎看见曾住在里面的女孩儿,在大雪覆盖的夜里,一蹦一跳着地躲在养心殿的门口偷看自己的场景。

可当载湉清醒过来时,才留意到今时今日的偏殿早已空无一人了,他望着没有一丝一毫生气的偏殿,就感觉寒冷刺骨得像寒冬。他不住地打了个冷颤,紧着暖了暖自己的手。

寇连材伺候在一旁,瞧见皇上兀自暖着手,忙放轻了步子,准备去为皇上暖一只手炉送过来。

寇连材才去取了皇上平日里用的手炉来,准备去放几枚炭块等捂暖了再送过来,却忽然听到已沉默了整整一晚上的皇上吩咐道,“暖这只手炉吧。”

寇连材听见皇上吩咐自己,忙毕恭毕敬地躬着腰身去接过了皇上递来的手炉,他接过来才发现,原来皇上递来的是载潋原先住在养心殿时落下的那只手炉,他愣愣打量了片刻,也不敢细问,便忙捧着手里的手炉,退着步子出去了。

寇连材才出暖阁,王商就捧着茶盏进了暖阁,他轻手轻脚地将茶杯放在载湉跟前,而后轻声提醒道,“万岁爷今儿既然不翻牌子了,就早点歇息吧?”

载湉仍是无动于衷,他坐在茶案之后,仍旧望着窗外的远景出神,良久后才问出一句话来,道,“你说她这么做,到底为什么?”

王商被皇上问得一时摸不着头脑,他不知道皇上口中的“她”究竟是指谁?这一天来发生了太多事情,从太后责罚了珍嫔,到皇上训斥了载潋后再也不见她,再到最后皇上迁怒了载泽,王商根本不知道此时皇上指的到底是谁。

王商跟着皇上的时日长了,自以为能猜准了皇上的心思,他心想皇上此时最担心的一定是珍嫔,于是开口笑道,“万岁爷您别担心,珍主子宁愿被太后责罚,也不愿意开口跟您求情,就是不愿意看万岁爷您夹在中间为难啊!珍主子的心意当真难得…”

王商还没说完,载湉已经打断他道,“行了!你过来给朕伺候笔墨!”

王商也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话,赶忙地小跑过去铺纸研磨,又为皇上多燃上了几盏宫灯照亮。王商一边低头研着磨,一边以余光望了望皇上在雪白的宣纸上一笔一划写下的诗句——

“湖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王商低头蹙着眉细想,现在是初春节气,没有湖光潋滟,更没有山色,皇上为什么会突然写起这句诗?

正当他想不明白的时候,稍一抬头就瞧见寇连材捧着一只让他熟到不能再熟的手炉走了进来,寇连材轻手轻脚地走到皇上身边,才低声道了一句,“万岁爷,手炉暖好了,您捂捂手吧。”

王商怔怔地望着皇上亲自接过了那只载潋之前落在养心殿里的手炉去,而后就紧紧攥在手心里不肯放。

王商忽然回忆起载潋离开的那天夜里,皇上从储秀宫拼命往回跑,只想在载潋走前再见她一面。可等他回到养心殿时,就只剩下桌上这只孤零零的手炉了。

王商立时明白了那句诗的含义,原来皇上早已将心中所想全部倾注在笔端了。

载湉将自己忧而不得解的心事与他斩不断在思念着的名字,都藏在了那句看起来无关痛痒的诗里。

他感觉眼底有点酸,便叫王商去吹灭了几盏蜡烛,而后对着眼前的烛光反复看着手里的字。

“潋”字的一捺被他拖得极长,就像是他心里无数想要说出口的话,又像是他无论如何也斩不断的心事。

载湉再也不能欺骗自己——他在担心她。

担心的程度甚至令他自己都惊讶,他没想到自己会在听不到有关她消息时,茶饭不知味,夜深不能寐。

今日他下了多痛的决心再也不见她,此时就有多担心她的境况。载湉坐在灯下无数次问自己,她在雨里跪了那么久自己都没见她,她会不会伤心?她脚上的伤还会不会疼,膝盖会不会又跪得肿了?

载湉想到这里,就不可能安安静静地入睡,他此时抱着那只烧得正暖的手炉,坐在御案后面一遍又一遍地写“潋”字,直到写得毛笔尖上的墨迹都拉不开了,他才停笔。

载湉脑子里全是关于她的问题,想问出口又不愿意承认自己这么快就输了,他懊恼地扔下手里的笔,心里斗争了好久,才抬起头来冲王商吼了一句,“朕问你!载潋今儿怎么回府的?”

载湉开口问时仿佛云淡风轻,似乎只在谈论明早的天气一般随意,可他无法安放的眼神已经出卖了他的心,王商看得明明白白。

王商知道皇上只有在担心别人时才会露出这样心切的模样,他安抚皇上道,“回万岁爷的话,今儿格格是泽公爷亲自送出宫去的,一路上都没淋一滴雨,万岁爷就放心吧。”

载湉一听到载泽的名字,心底的气就更浓烈起来,他怒目瞪了王商一眼,王商也不知道自己又说错什么了,忙讪讪地收住了笑意。

载湉缓缓将目光敛了回来,他压了压语气中的怒意,问道,“载沣呢,他怎么不来接潋儿回去?”

王商这会儿也不敢轻易回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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