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大脚婆娘母女二人之后,窗外己被暮色盖严了,洪海亮才发觉肚里有点饿。浑身越来越滞涩的筋骨、肌肉和经络,也又来到该用他自配的药酒润滑一番了,这是他多年来优裕的生活中形成的老规矩,舍此难以下饭。但他现在可不想回家,摸了摸上衣口袋,钱票还都现成,于是决定到街上找家背静又干净的小馆子去来二两。他懒洋洋地用胳膊支起身子站起来,身上好像几百斤沉,刚走过去关了灯,拉开门——巧了!一位欲扣门而入的风姿绰约的女士,几乎一下闪倒在他的怀里!一股同医院气味不同的高级香水的清香扑面而来,一头优雅的秀发像柔软的浪花轻抚着他的下颏,一张始而惊愕,继之嗔怪,最后又怨艾而妩媚的微笑的脸,在洪海亮的眼前腾起一片彩色的迷雾,召唤着二十多年前的种种记忆,弥合着流逝己久的漫长岁月。洪海亮的这顿酒没等喝就己半醉了,走廊里黯淡的光线也有点捉弄他的双眼,他习惯地抬手把近视镜往上托了托,才真切地看清了那位把自己从恍惚中唤醒的女人。

“海亮!是我……”

“关……翠芳?!”

“你也真难找!家里孩子说你还没回去,你爱人也不在……”

“你什么时候进来的?还在……”

“看你!倒是让我进去再说呀!”

“噢!对对!请进,快请进……”

洪海亮返身进来开了灯,微微发着嗡嗡声的银白色灯管,把诊室照得通亮,也把我那位二十余年未曾谋面的大学时代的情人,星外来客般地赫然显现在了他的面前!她有点老了,身材似乎比记忆中的那枝玫瑰矮了一截,也胖了一圈儿;少女时代她那双大而亮会说话的眼睛下部衬托出了两个眼泡,细密的皱纹如同两盘精巧的蛛网,渴望着轻浮的蠓蛾去把它触动——她是个很会保养的女人,从外表上看显然比洪海亮要年轻十几岁。可是,她怎么会在这个时候从省城飘然而至,是神差鬼使?还是那曾经捉弄过自己的命运又要让他重温旧梦?本来,洪海亮倒也知道她这么多年一直在省厅工作,虽然远隔千里,毕竟属于一个系统,如果真想去看看她,他倒是完全有便利条件的。但是自从接受了她那个“今后别再来往”的要求之后,特别是跟大脚婆娘和瞎眼叔收养的长女田晓霞结婚以来,一个男人自尊心和对妻子的忠诚又一直强制着他尽快尽早、干净彻底地把她忘掉!为此,他甚至可以牺牲去省里参加学术会议和某些短期进修的机会。这要求他果真做到了,尤其是近几年来越来越到“瓜菜

代”这种生活型女人给自己带来的好处之后,即使偶遇闲暇在脑中倏忽间闪出那朵玫瑰的倩影,或在酒意微熏似睡非睡的朦胧间不期然仿佛又与她翩翩起舞那么三五圈儿,也会登时使他打个激灵,神志立刻变得清醒,甚至心中暗暗涌上一股愧疚之情,悄悄瞄瞄田晓霞那平静而幸福的脸色——她幸亏总是那么浑然不觉,甚至会把丈夫的掩饰举动当作是对自己的怜爱与温存,这才又使他安下心来。这种女人的好处就是她的痴情和单纯,绝无玫瑰的娇柔和浮华。在人生旅途上已经走过了一大半路程的这位主治医、科主任,尽管一直生活在湘西小古城,也深知不该付出现实这个高昂的代价去沉缅于任何非分之想,去思念那个不值得思念的女人!

可是现在又恰恰是这个女人,一阵轻风般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亲密异常而又楚楚动人。他不知自己为什么没在认出她的一刹那怫然而去,反而恍若隔世般地,甚至带着某种激动和感念之情去欢迎着她的到来,并且欣喜而感慨地暗暗对比着现在风韵犹存的她与当年记忆中的那朵玫瑰有了哪些变化。洪海亮这里惊奇地发现自己那个原以为早已平静的心灵之湖,蓦然间卷动起感情的漩涡,水花在飞迸,波纹在扩展!那种闲云野鹤般的心情似己不在……就在这一瞬间,他还清晰地看见,虽然她也像自己一样年近五十了,比田晓霞要大好几岁,若干年前的那个娇小、轻盈的体形己被端庄的丰满所代替,青春时期的那股机灵和天真神态也早变成了世故的成熟和老练,沉甸甸的鱼尾纹不但坠下了两个曾经上挑着的眼角,还把两颊上那个曾经最先培养了洪海亮酒瘾的小酒窝也刻成了两条岁月流逝的深纹——谁也无法逃脱时光镰刀无情的刻画。洪海亮无论此刻从一个外科医生的角度,还是从一个未成眷属的有情人的尴尬立场都不能承认,也许由于她天生丽质,或许又是善于调养,加之多年大城市、

大机关自然赋予她的风度和神采也都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这不仅是出身于偏远乡土农家、小门小户的田晓霞所无法比拟,就连曾经与她颇感匹配的洪海亮,此时在她深情而又百感交集的注视之下,也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粗俗而自惭形秽了……

但这也许是洪海亮多心了。因为正在他略感不安、不能自己之际,关翠芳却莺鸣燕语般地轻轻啜泣起来,一只显然远比田晓霞要白嫩柔软的手,握着一方绣有玫瑰暗花的手绢,轻轻地撺拭着眼帘,却又有意无意地留下几星霜花似的泪痕,点染得那双丹凤眼越发含情脉脉,使得洪海亮顿时情发乎中,而又难溢于言表。好在她没让洪海亮再为难,此时己恰到好处地莞尔一笑,微启朱唇了:“海亮……你倒还是我常在梦里看见的那个样子,一点没变……”说着眼圈儿又红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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