矬二猛咽了一口口水,便顺手端了杯青茶呷道:“现今阴阳坡开发成了绿色茶园——而那时候你与晓月姐刚调县中教书,可我哪敢去找你们呀。不过,那么一阵胡搞,倒把我的胆子搞大了,话也逼出来了,灰飞烟灭的雄心,也跟着复活了。于是我跑到了江州市。当时根本没想好要干什么,也是机缘凑巧,我来的时候,恰逢《江州商报》招记者,我去参应,一考就中了。《江州商报》招的是临时记者,把我们不当回事的,没有固定工资,只是根据我们的上稿率算钱。我念大学时毕竟读了那么多书,更重要的是,我在平民底层混了那么些年,这下全都派上了用场,我写的稿子,上头版的多得很,可我挣的钱还是比人家正式的职工少几倍。我那时候还是光棍一条,想找个女人,成个家,没钱怎么成家?我拼了命表现,希望《商报》把我调进去。那时候我不抽烟,但我身上随时揣着中华烟,见到领导就发。这又怎么样呢,人家照样不把你当回事。于是我想,不能在《商报》一棵树上吊死,我既给《商报》写稿,也给《晚报》写,还给《时报》、《读者》、《知音》等多家报刊杂志写,只不过多用几个笔名罢了。后来,《商报》知道我这么干,领导把我找去大骂,人家不是骂我油滑混蛋,也不是骂我猪狗,而是骂我粪便!可他们又离不开我。继续让我干,只是依然不调动……我也不是好惹的,自那以后,我就不仅给《晚报》和《时报》、《读者》等写稿,还把《商报》的策划透露给他们——说白了,我当起了线人,也就是奸细!”
林少平的心里怦地响了一声。
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矬二猛接着说:“《晚报》把我挖了过去,解决了我的户口问题。但我告诉你,我在《晚报》照样当线人!我把《晚报》的策划又透露给《商报》和《时报》、《读者》等,他们再付我一笔不菲的酬劳。你对办报刊不熟悉,不懂得现在的报刊杂志都是策划出来的,策划是生命线,谁策划得好,谁就有发行量发。我这么一搞,商报领导反而对我客客气气了,那个骂我是粪便的人笑着对我说,狗日的矬二猛,你真是一根铁线草!他说得好!少平你生在乡下农村,也应该知道铁线草是啥玩意儿吧,那是一种呈藤状的小草,哪里有土哪里生长,农民锄地的时候,一锄将它挖去,扔在荒坡上,这没关系,哪怕是乱石骨子坡地,只要有一丝土层,它就要生长!反正不被牛羊吃,不被剁成酱,它就能生长!你说它贱也可以,说它生命力强也可以,随你的便。”
这些事情,林少平还真没听说过。他拍了一下矬二猛的肩膀,说:“兄弟,佩服你,跟你一比,我觉得自己过得太平庸了。”
矬二猛又恢复了自信,说:“别给我二猛灌**汤,我有几斤几两,未必我自己还不清楚?刻在我脸上的就只有两个字:左脸一个卑、右脸一个微,合起来念就是卑微。”
说这话的时候,矬二猛在自己的脸上用指头一笔一画地刻,这让林少平不由得涌起一种酸楚。他说:“哪能呢,你现在是名记者了。”
哼,名记者,那都是过去时了。“任何”现在都是过去时,我们说“现在”的时候,它就已经过去了。就这么回事。我只相信未来,但我对未来没有把握。谁能把握住未来呢?你林少平把握得住吗?你晓月姐跟第一个男人结婚的时候,就知道他那么年轻就会死吗?她带着儿子石蛋跟你生活在一起,石蛋那么聪明你们把他当成金包卵,可你们知道他的未来吗?你们如果不好好给他攒些钱,将来怎么应对可能发生的事情?你们上有老,下有小;姐妹众多,光是把他送进大学,也会把你们磨死!眼下看起来你们的钱够花,过几年就不够用了,早几年你大哥“光荣”了,二哥二嫂却另起了炉灶;两耳失聪的七妹在念高中,二老的身体似乎一年不如一年了;这一大家子又只靠你们两口子挣,到时候,你们就知道喊天了。—林少平无力地笑了一下,说:“这钱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况我这人也不习惯把事情看这么远。”
矬二猛没有顺着林少平的思路说下去,便直接了当地问:“那天在农家乐钓鱼——老侯怎么跟你说的?”
“还怎么讲,他不是来掐尖儿的吗?他让我把我们县中尖子生的家庭电话和住址提供给他。”
“我不是问这个,我是问他说没说你提供一个给你多少钱?”
“还没谈到这个份上。我也不想谈。”
矬二猛沉吟片刻,说:“少平,你可能确实比我高尚,我打心眼儿里佩服你。但我觉得,有一个观念你没扭转过来,我在教育系统采写过好多稿子,知道许多尖子生家里都是很穷的,快高考才来摘桃子的人——照你们的说法,是掐尖儿——往往能给他们优厚的待遇,把他们从经济困境中解放出来,这有啥不好?我觉得,只要对学生有好处,就算不上卑鄙。像我,把好的策划提供给别的报社,让大家来比拼,让读者有更丰富的东西可看,我也就觉得自己算不上粪便。就好比鱼饵要引鱼儿上钩——你说呢?”林少平没表态。
矬二猛站了起来,说:“少平,我是认你作铁哥们儿才给你讲这些的,你自己考虑吧,想通了就给我来电话,直接给老侯去电话也行。”
他没有吃饭,收起钓鱼工具径直走了。
林少平把他送到楼下路口,望着他渐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