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接通后,他的声音变得那么小,简直像一个大病中的人。他说:“老侯主任,我再给你提供一个。”老侯说:“好哇,小林老师。”他说:“那孩子叫张鹏程。”电话哑了一下。这短暂的时刻里,他明显看到了老侯竖起了耳朵,挺直了腰杆。老侯高兴得连连说:“好哇好哇,他家电话?”“张鹏程是农村娃儿家没有装电话,父母也没有手机。”林少平便把市中对面15层建筑工地临时值班室守材料的那个头戴安全帽的妇人给老侯描述了。老侯无法掩饰自己的激动,说:“小林老师,明天晚上,还是那家茶楼,这是条大鱼,我给爸七千!就这么定了,七千,一分不少!”
林少平古怪地笑了一声。
老侯听出他笑得异样,说:“小林老师……七千还不满意?我们来日方长嘛。”
林少平说:“我告诉你侯主任,这个学生,我一分钱也不要。”
老侯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嗯了老半天,说:“那怎么行呢?小林老师你帮了我的大忙,我哪能不付辛苦费给你呢?如果你实在嫌少,我们可以再商谈……”林少平“啪”的一声把听筒砸了下去。他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钉耙掏空了。
明天下午,最多后天早上,张鹏程的位子就会空出来。张鹏程是他班上的尖子生,也是他最喜欢的学生,他以这种方式来消除领导对他的怀疑,能否成功他没有精力去考虑。他心里只剩下痛,撕心裂肺的。他深深地理解了程琳在丢掉王小蜂后那种恐慌和伤感。做教师的,尖子生在高考前夕跑掉,不仅使自己的业绩遭受损失,还有父母对子女才有的那种难以割舍的情感,以及心灵深处的挫败感……点点滴滴,都是心血呀,何况张鹏程是他自己推出去的!
那天上午,他以怜爱到骨肉里的心情看待张鹏程,上课的时候,他连续五次抽张鹏程回答问题。自从把座位让给田晓岚,张鹏程一直坐在门后边,天气热了,教室不可能关门,别的教师上课的时候,林少平也常去后门晃动,假装以班主任的身份检查班上的纪律,内心是多想看张鹏程几眼。中午放学后,林少平焦躁不安,他害怕带着这种情绪回家,给父母和家人造成新的伤害——有一次他为一件莫名其妙的事狠狠地抽了石蛋一耳光,石蛋又痛又委屈,大哭不止,一张酷似母亲的小脸像要浸出了血。孙儿的伤心强烈地感染了奶奶,老太太也情不自禁地哭了。老太太想起了白发人送黑发人……女友也迷惑不解:自从矬二猛请客后,她发现有些事男朋友在给她打哑谜,这最近好些天来,男朋友都显得不正常,也说不出怎么不正常,反正是不对劲……林少平不想回家,便打电话说自己有事,不回去吃午饭了。他没回家吃饭,也没去外面吃饭,独自坐在办公室里,不停地喝茶,抽烟。
直到看见张鹏程又回到教室,他才长舒了一口气。
但这是没有意义的,明天他可能会走的!那天夜里,林少平又是通宵未眠。他傍着女友躺下去,却感觉女友离他十分遥远。因为他内心的苦恼,女友无法分担……早饭过后,他直想跑步去教学楼,可又怕这异常举动招来新的怀疑,他迈着不自然的正步进了大厅,看了看那个巨大的倒计时牌,才上楼。他仿佛已经看见了后门边的血窟窿,那是从他身上挖走的一块肉!
然而张鹏程却没走!第一节课的预备铃声已经响了,他端端正正地坐在那儿,等着老师进去。
三天过去,张鹏程都没走!这是怎么回事,未必他不接受那笔钱,老侯就没去找张鹏程的父母?他很想从张鹏程的脸上读出一点什么,却什么也读不出来。这个黑沉沉的中等个儿壮实且体育场上爱踢足球的男孩,总是那么活泼、调皮又略带点农村娃儿的刁顽野性。当班主任老师注目看他的时候,他就把头低下去,认真做自己的事。
林少平左思右想,觉得不可思议。这天放了下午学,他没急于回家,而是去了市中对面的建筑工地。
张鹏程的母亲在建筑工地食堂最里边的角落里帮厨洗碗碟,张家来自城郊疏菜场,平日总是从家里顺带四季青菜和绿豆芽什么的卖给工地食堂,由于买菜的时间少,他很久没看到那个因劳累过度而显得憔悴的女人。他刚露面,张鹏程的母亲立即装了一袋三天也吃不完的豆芽,分文不收,硬往他怀里送。凡是见了教儿子的老师,她都这样。这也是林少平不愿见到她的原因,即便路过市中对面的建筑工地去菜市场,即便想买青菜或绿豆芽,都尽量不让她看见,更不去她的摊面。在乡下老家的时候,林少平也跟母亲及众兄弟姐妹锄园浇菜知道菜农的早起五更晚摸黑的辛苦。他接过袋子,说:“我是路过这里顺带买的,不是来要的,你必须收钱。”女人说:“收啥钱呢?”直把林少平往外推。林少平说:“那不行,你不称秤,我就给你十块吧。”他摸出一张十元钞,扔在了案桌上。女人急了,捡过那张钞票,就往林少平包里塞。林少平说:“你不要钱,我也不要菜了。”他把袋子放下了。女人没办法,才很不好意思地把绿豆芽称了,收了五块四角钱。林少平见在这里照样看不出什么来,提着菜走了。刚迈出两步,女人怯生生地叫了一声:“林老师。”
林少平像被钉住了,慢慢转过身来。
“有个事情,我想给林老师说说——”林少平朝她靠近了些——“前两天,